主题: 荀二先生传(小说)

  • 金陵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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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4/2/21 10:3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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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二先生传

序言
   年前回家乡,听说荀二先生仙逝了,而且死的时候还有几分诡异,再想想他这一生近乎传奇的经历,于是决定为他写点东西。通过近半年的材料收集,总算弄出一个初稿,根据传统的叫法,不妨称之为《荀二先生传》吧。
   荀二先生大名荀传书,但这个名字很少被人提到,估计只有在身份证户口簿任命书之类的重要官方文献中才使用。村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称他为“荀二先生”,或简称“二先生”。
   他为什么叫荀二先生呢?这也是一个麻烦的问题。是他排行老二吗?不是,他就独子一个,连姐姐妹妹都没有,更别说兄弟了;是因为荀家庄在他之前有个荀大先生吗?就是那位武功高强,能驱狐捉鬼的,好像也不是。两人虽是本家,但辈份不同,荀大先生是他父辈,不同辈的家门是不好并称的。
   据说他很小的时候,大约上小学时吧,人们就这样称呼了。小小的年纪被人敬称为先生,这在日常生活中是不多见的。算了,不在这里纠缠这个问题了,还是留给荀学家们考证吧。
  
   一、少年沉浮
   大约在大炼钢铁的前一年的冬天,荀二先生在外工作的父亲突然去世了。至于死因一直是个迷,有人说他和领导的老婆好上了,被人暗算了;有人说他能说会写,好出风头,打成右派,被人活活打死了;有人说得了急病,暴死的;还有人说,遇到了脏东西,被狐狸精花仙子什么的带走了。
   荀寡妇(就是荀二先生的母亲,自他父亲去世后,人们都这样称呼她)和荀二先生从来不谈论这个问题。有一次一个女邻居悄悄地向荀寡妇打听这件事,一向低眉顺眼的她忽然双眼圆睁,和那人恶吵了一通,把她骂个狗血喷头。后来二先生长大得势了,更没有人敢再提这茬事了。
   当荀寡妇哭哭啼啼的奔丧回来,人们看到遗物就是几件破衣服和一筐破书,看来她男人在外混得不咋地。
   就是这筐书,成了荀二先生儿时的伙伴。他很少和同村的同龄人一道玩耍或帮大人做农活,连打猪草、拾狗粪也不做。邻居到他家时,看见他总是一个人捧着书安静的读。
   荀二先生读书真是一把好手,高小毕业竟然考上了县立中学,这在当时确实是轰动一时。即使今天,我家乡那个镇每年考上县中学也就一两个,据说还是县教育局给的指标生。
   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荀二先生一下子被时代的浪潮推向人生的顶峰,接着又坠入谷底。
   一天开完三干会,生产队长周宗山连家也没回,径直到荀寡妇家来报喜:“寡妇嫂子,恭喜你呀!二先生出息大了。你知道今天给我们作报告的是谁吗?就是二先生。那口才,才叫好呢!那气派,多了得!一身绿军装,腰扎牛皮带,多俊呀……”
   周队长还没说完,荀寡妇连忙给他跪下了:“周队长,求求你了,这话不能对外传呀。这不是福,是祸。当年他死鬼老爹在街头喊口号做演讲,不也是很风光吗?可结果呢?”
   荀寡妇抹起了眼泪。把个周队长弄个没趣,悻悻的回家了。
   对于荀二先生给三级干部作报告一事,我早有耳闻,但一直持怀疑态度。学生造反派打打杀杀是有的,但在全县干部会议上作报告,似乎有点悬。直到我工作以后,有幸抽到县政府史志办帮忙编篡县志时,我特地查阅了一下资料,在1967年3月到1967年9月的县委常委名单中,竟然还真有荀传书的大名,尽管是排在最后一位。
   第二天天麻麻亮,荀寡妇向周队长告了假,步行50多里路进了一趟县城,这是荀寡妇在儿子读书的三年里唯一的一次进城。
   先到县立中学后又摸到县革委会,那时太阳已经偏西了。见到儿子时,儿子比春节回家又长高了不少。眼前的儿子,果真如周队长讲的那样,一身绿军装,腰扎铜色牛皮带,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警卫员。
   荀寡妇一把拖住儿子的手,说道:“二子!这官咱不当了,跟妈回家吧。”
   二先生脸刷的白了,连忙用手捂住母亲的嘴,扭头努努嘴,叫两位警卫员回避一下。
   “妈,我要跟着毛主席干革命,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不但不能回家,今后还要到省城,到北京呢!过几天我宿舍修好了,就叫人把你接来。这么多年,你也够累的了,该让你老人家享享清福了。”
   “享福!来帮你收尸吧!”荀寡妇看说不动儿子,扭头就要回去。
   荀二先生向远处的男警卫员招招手,叫他找一辆车子来。一会儿和驾驶员一起把荀寡妇塞进了车子。从倒车镜里看着车后远去的儿子,荀寡妇一阵心酸和恐慌。
   离村口还有四五里路,荀寡妇死活不肯再坐了,下来步行回家。从县城回来,她病了两三天。
   那年国庆节刚过,一天晚上,荀寡妇在月光下洗衣服。二先生推开门,耷拉着脑袋,提着一筐书和几件旧衣服进来了。
   “妈!”他扑通跪在母亲的面前,抱住她的双腿,稠稠的哭起来。
   荀寡妇轻轻的抚摸着儿子的头和脸。头发剃光了,脸瘦多了,长了。额头上突起一个长长的疤痕,摸到时,荀寡妇的手微微颤抖。
   “回来就好,活着回来就好。”过了许久,荀寡妇扶起了儿子,然后到厨房里做吃的去了。
   荀寡妇并不追问儿子额头伤疤的来源,也不问他最近所经历的遭遇,更不谈儿子今后的打算。从儿子回来以后,只是满足和高兴,从那轻盈的步态,一句半句舒心的笑声里,感到几分大难不死后的庆幸和喜悦。
   二先生可没有他妈妈那么单纯,他的心情复杂多了。真是造化弄人,这几个月像坐过山车一样,从课堂上的学生,到造反派头头,到校革委会主任,到县委常委,再到军管会的囚犯,最后是回家管制劳动。怎么想,都像是一场梦,都像是一场游戏。
   梦也罢,游戏也罢,过去的该结束了,他要开始新的未来。
  
   二、柳暗花明
   荀二先生在昏昏沉沉睡了几天以后,开始盘算着下一步该找点事做,以减轻母亲的负担。母亲那一点工分是不够两个人吃的,以前读着书可以吃平均粮,现在平均粮没有了。
   判决书上写的是回家管制劳动,可这对二先生来说实在是个天大的难题,别说管制了,就是不管制,做农活对他来说也是不可想象的。
   别看二先生是农村长大的,但在骨子里有一种对农活的先天性排斥。这倒不是他的清高,具体什么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做农活。
   他想到过出门学个手艺,比如裁缝,瓦木匠之类的,但像他这样被管制的人生产队是万万不会同意。即使那些根红苗正的,也不是想学就学的,生产队、大队、公社,层层报批,并且一年就那几个名额。
   做什么生计呢?这个问题突然来到,而且似乎是道无解的方程。
   一天深夜,望着窗外的星星,忽然来了灵感,他想到了荀大先生。荀大先生有一门驱狐送鬼禳灾除病的手艺,凭着这门手艺,不但不用下地干活,而且收入不菲,这从荀大先生家小日子明显比别人家滋润就得到印证。
   荀二先生想拜大先生为师学艺,还有另外一层深层次的用意。荀大先生家有不少玄学方面的书,其中的一本什么咒语的,据讲是孤本,法力最强。如果自己能在玄学方面下点功夫,凭着自己的天赋,那一定会有一番成就的。世道纷扰,自己能潜心于玄学研究,此生足矣!说不定还能一不小心成为一代宗师呢。那一夜,他怎么也睡不着了。
   说做就做,第二天的晚上他就去荀大先生家串门了,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出门,其实他以前也很少到别人家串门。
   荀大先生笑眯眯的让他坐下,彼此寒暄几句。荀二先生渐渐把话头引入正题,说明来意后,瞪着眼睛等待着大伯的答复。
   荀大先生沉吟许久,面带难色,说道:“承蒙二先生看得起我,我这点薄技本来也无足挂齿,但像这样的旁门左道,不是靠学习下苦功或者天资聪颖就能学的,这其中讲究一个缘字,当须传给有缘之人,否则,不但于学无成,反而画虎不成反类犬,恐有性命之忧。这样我也对不起我那过世兄弟和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的弟妹呀!这个忙,我真的帮不上。”大先生很对不住的样子。
   “知道了,谢谢大伯教诲。”
   荀二先生没有想到平时笑嘻嘻对自己还不错的大伯竟然回绝的这么利索,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甚至还带恐吓之意。真是老滑头,怕我抢了他的饭碗!于是讪讪的起身告辞。
   “稍安勿躁”,大先生示意他坐下来,接着说:“二先生现如今虽是虎落平阳,但不是英雄末路,不久便当拨云见日。只是希望二先生心存善良,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凡事不可做得太绝,要与人为善,切莫呈一时英雄之气。记住,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是我这把老骨头,还请二先生高抬贵手,手下留情。”
   一番话,把荀二先生说得一头雾水,半信半疑。其中虽不乏客套恭维之词,但凭着对大先生的了解,此话绝非空穴来风。
   虽然拜师不成,但差不多无意间为自己算了一卦,心里有几分受用。告别时,心情还不错。
   果不其然,未出一个礼拜,大先生的话还真的应验了。
   那天一大早,喜鹊在家门口叽叽喳喳叫过不停。刚吃过早饭,大队的万书记带着通讯员潘三登门来了。潘三手里提着一个蛇皮袋。
   这万书记解放前是个甲长,抗日战争时给新四军送过几趟药,觉得新四军不错,就暗地里入了党参加了新四军。解放以后,别的甲长批斗的批斗,枪毙的枪毙,他却脱掉了长袍马褂,换上了四口袋军装,做起了工作队队长。先是组织互助组、合作社,当人民公社成立后,就担任生产大队支书,一直到现在。
   万书记为人和善,无论是解放前还是解放后,在四邻八集中口碑都很好,哪家有个什么大房小事的都愿意请他去。有几次公社调他去工作,他都推辞了。说乡里乡亲熟络了,有感情了,离不开。再说自己文化低,还是给有文化的年轻人去吧。
   对于万书记的大驾光临,荀寡妇显得措手不及和诚惶诚恐,荀二先生连忙丢下书从里屋出来了。
   万书记进门后吩咐潘三把手里的半袋白面和几斤猪肉送到厨房。接过荀寡妇的大碗茶,自己在八仙桌旁坐下,招呼别人也坐下,对着荀寡妇说:“今天就别出工了,中午把肉切一半多放些青菜烧烧。一会我到公社开会再在供销社带一瓶酒回来,算是为二先生接风吧。”
   转过脸对荀二先生说:“说来惭愧,这阵子太忙,一直念叨来看二先生。没办法,大队里人手少,什么事都要亲自去。最近会议又多,这不,马上到公社去听一个重要的指示传达。现在是形势喜人,形势逼人呀!”
   捧起大碗茶,咕咚一大口,接着:“长话短说,经大队党支部研究决定,任命荀二先生同志为红星大队治保主任,月工分36个工。”
   如果说刚看到万书记的时候,荀寡妇和荀二先生是忐忑不安的话,那么当看到潘三把肉和面放到厨房时,知道来者并无恶意,而现在任命他做治保主任,这的确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谢谢组织栽培,我一定全心全意沿着毛主席革命路线奋勇前进。”二先生保证道。
   乖乖!36个公分!荀寡妇觉得有点高,自己干了这么多年,满打满算才27个公分。继而一想,无功不受禄,这到底是福是祸呢?好在儿子就在自己身边,又是帮万书记做事,估摸着也不会出什么大错。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眼框有点热,想流泪。
   万书记可没注意到荀寡妇眼睛里的泪水,继续说:“二先生好人品,好水平,好口才,按理说在大队里干事是有点委屈了。但我老万就这么大的屉子,想蒸大馒头也蒸不了。好在都是在毛主席老人家指引下,哪里都是为人民服务。二先生是人中龙凤,飞黄腾达是早晚的事情,只是到时候别忘了父老乡亲就行。”
   “岂敢!岂敢!”荀二先生赶紧接过话:“一定不辜负万书记的期望,在万书记的领导下,听毛主席话,干革命永不回头。”
   宣布完大队支部决定后,万书记领着潘三到公社开会去了。
   上午收工时,队长周宗山也来了。等到12点,荀寡妇在院外张望了几次之后,万书记和潘三才匆匆而来。
   午餐还算丰盛,除了一大锅青菜烧肉外,荀寡妇又杀了一只鸡,炒了一碟鸡蛋。一直吃到下午上工时才结束。
  
   三、牛刀初试
   对于自己这个遣返原籍看管劳动的人,竟然能委以这样的重用,确实叫二先生大喜过望。不管怎么说,既然叫干了,那么就要干好,干出成绩出来,上对得起毛主席他老人家,下对得起万书记的知遇之恩。想想自己在看守所里撞墙轻生的蠢事,不禁哑然失笑了,真是太嫩呀,要跟万书记好好历练历练。
   略微懂点文革历史的人都知道,像荀二先生这类在文革初期崭露头角又迅速被后来者打倒的人,习惯称之为“五一六分子”。对这样人在文革结束后平反的或不再追究是有的,但于当时就使用的确实少见。对荀二先生的情况,我访问过好多人,包括文革史专家,他们也很奇怪。

我推测大约是两个方面的原因:客观上红星村天高皇帝远,一般百姓又对朝三暮四翻云覆雨的形势也很难明了其中的奥妙;主观上万书记阅历丰富,洞晓政治精髓,说不定哪天二先生时来运转一鸣惊人呢,同时也不排除他看中二先生的才华。
   这两点仅是推测而已,可惜直到现在红星村的文革档案还没解密,无法得到证实。
   次日一大早,荀二先生洗漱后,对着立柜上的镜子,左看看右瞧瞧,倒也满意起自己的形象来了。自从额头上撞出了伤疤,今天还是第一次照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平顶头、额头左前方一道斜斜的长疤,有点凸起,清瘦的面容,一身绿军装,腰扎宽宽的牛皮带,英武之中又有几分邪气。
   这样的打扮正好与治保主任这个角色匹配。
   后来几十年,这成了他招牌式打扮,如果有什么变化的话,就是脸盘肥胖了一些,多出几道横肉。还有就是在天气特别冷的时候,会在外面加上一件长长的绿色军大衣。这更增加了他的大将风度。
   他的和尚头在我们村特别起眼,除了几个刚出狱的劳改犯会缩着光头外,就只有二先生永远都顶着那颗骄傲的光脑壳,即使在北风呼啸的三九天也不例外。
   “妈,我到大队去了。”他向荀寡妇打了一声招呼,推开院门。
   看着儿子高高大大的背影,荀寡妇只是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叮嘱什么。
   她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使对自己的儿子也不怎么说话,甚至娘家的事情也没和儿子谈过。至今村上人只知道她是二先生的父亲从外地带回来的,娘家人也从未来走过亲戚。
   荀二先生参加大队工作的时候,正是文革白热化的阶段,尤其是阶级斗争任务非常繁重。荀二先生不愧是喝过墨水见过世面的人,真正成为万书记的得力助手。
   所谓阶级斗争就是开批斗会。那时红星村的批斗会开得最多,声势最大,也最有特色。荀二先生把全村的地主、富农、四类分子、下放来的右派等各种阶级敌人,分门别类。根据会议的不同性质,不同要求,抓来不同的人作为批斗对象。
   开忆苦思甜会,就找一个地主;开打击投机倒把会,就找一个做过小本生意的富农;提倡移风易俗,就找一个给二鬼子做过小老婆的来,挂上一双破鞋;等等,不一而足。
   而每次声讨檄文都是他亲自拟写,会议议程,比如什么时候呼口号,什么时候打人都是他亲自安排。发言人也是他亲自挑选,一般前几天就演练,告诉他什么时候声音要大,什么时候要快,什么时候要情绪饱满,什么时候要声泪俱下。
   每次批斗会上,差不多都会有一个保留节目,那是压台戏,是二先生亲自主演的。那时,二先生一身戎装,精神饱满的跳上主席台,手握麻绳长鞭,对着批斗人猛抽三下。
   那鞭子在空中呈现漂亮的8字形或S形,落在被抽的人身上,发出“噼啪”的清脆声音。有时会在麻绳上拴上几颗小铁钉,拉回来时,便把衣服拉成几片布条。这也是一道风景。
   许多人乐意参加批斗会就是冲着这最后的压轴戏去的,至于前面说了什么,批斗了什么人并不重要。万一哪一天二先生没到场或临时有事先走了,没看到抽鞭这一出,那才叫人失望呢。
   不过文革结束后,据当年被抽过的人讲,别看那声音震天响,其实抽到身上并不疼,只是有时会惋惜那身衣服。有时宁愿抽到肉上,也不愿衣服被抽破,所以,到了文革后期,差不多被批斗的人全是穿褴褛之衣。
   但这是后话,当时的人们看到的是二先生凶神恶煞的英雄气概和被斗者的满脸痛楚和忏悔的表情。
   不到一年,荀二先生已成为红星村令人惧怕的人物,差不多是“鬼见愁”了。一般社员,尤其是小孩,在路上遇到他都会绕开道走。实在让不掉的,就请教一声“二先生”后,赶紧站在路边低下头侧着身子,等他过去。
   如果二先生高兴,和那个社员搭了几句话。那人一定感到十分荣耀,在紧张的出了一身汗后,会好长时间眉飞色舞的向别人炫耀二先生和自己说话的情景。
   至于用二先生的名字来吓唬闹夜的孩子,那更是常事。这虽然是老套牙的套路,但我依然要记下来,更何况我曾经还亲眼见证过一次。
   我的堂弟那时五六岁,一天傍晚,他倚在篱笆边哭过不休。我爷爷高声嚷道:“哭!哭!二先生来了还哭!”堂弟立即没了声音,但嘴唇还在上下抖动,无声抽泣着。
   世上竟有这等的巧事!我爷爷的话音刚落,二先生真的从曲尺形的篱笆拐过来了,抬头看看我爷爷。爷爷张大了嘴吧,惊恐万状。我们几个人也都大气不敢喘,感到大祸临头。
   好在二先生仿佛没听到,转过脸,顶着那颗光脑袋大步流星的向他家方向走去。我再看堂弟时,只见他双腿发抖,一行小便沿着大腿向下流。
  
   四、龙窝盛况
   凡事有得有失,就在荀二先生名声日隆,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荀寡妇病倒了,且越来越严重。二先生用大队部唯一的一辆自行车,推着她到公社医院看过两次,但不见效,不久就去世了。
   应该是1970年的春天,就是批斗荀大先生的第二天去世的。那天荀二先生披麻戴孝,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丧事由潘三主办的,白天万书记和新上任的牛副支书来了一趟,说些安慰的话;晚上,荀大先生带着荀门几个后生坐夜的。
   事后有人说,荀寡妇本来可以不死的,但荀二先生得罪了荀大先生,是他使了法术,叫一个狐狸精来索命的。有的还活灵活性的说,就是批斗会上那只逃走的小狐狸变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把她带走的。但我以为这是好事者的演绎,就荀大先生的为人是不会干出这样的小人行径的。估计二先生也是这样想的,因为荀寡妇去世时,大先生还去守夜,并做了一场法事。
   说到对荀大先生的批斗会,这里不能不记下,那是我亲历二先生主办的批斗会三场中的第一场。荀二先生在近十年里,开了多少批斗会,没有人统计过,估计他自己也记不清了。现在家乡人还以参加这样的批斗会次数多而为幸事,时不时拿出来炫耀。而我由于年龄轻的缘故,只欣赏过三场,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真是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那年春上,大队要在一个叫龙窝的地方建一座电灌站。可一些迷信的人说是龙窝,千万动不得的。这话传到万书记的耳朵里,于是连夜召开大队支部会议,决定第二天在开工现场开一个破除封建迷信的现场会。对于谁做批斗对象,万书记采纳了荀二先生的意见,用荀大先生。
   现场会的具体安排自然落在了荀二先生的肩上。会议结束后,二先生带着几个基干民兵,迅速包围了荀大先生家。前后门派人堵住,然后翻墙到了荀大先生家里。可大先生那天不在家,全家老少揉着眼睛说他一晚就出去了。他们一干人仔细搜查了每个房间,确实没有。
   在搜查大先生的书房时,二先生一眼就看见书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檀木箱。打开一看,满满的全是线装书。他二话没说,提起木箱,带着大伙儿回到了大队部,锁到了自己的铁皮文件柜里。
   没抓到人,明天的现场会怎么办?几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还是潘三机灵,说道:“要不我们到老鹰窝等他,他这时候出去,肯定是抓狐狸抓鬼去了,而每次抓回来都是到老鹰窝放生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潘三提议虽有几分道理,但这深更半夜的到老鹰窝确实太还怕人了。有人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所谓老鹰窝是村西头的江滩地,那里几十年前就是乱葬岗子,太阳一下山是没有人敢去的,只有老鹰在那里出没、鸣叫,故而叫老鹰窝。
   荀二先生把半截香烟摁在桌上,发话道:“这样吧,我们就在小黄庄路口等他,那里是去老鹰窝的必经之路。如果天亮他还不来,我们再去他家,杀个回马枪。记住了到时各人子弹上膛。”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远远有一个人影,不一会人们认出了是荀大先生,那长长的道袍在晨风里摆动。进入伏击圈后,十来个人一拥而上,有的端着枪,有的赶紧用绳子把他结结实实地五花大绑起来。然后高高兴兴唱着歌向龙窝出发。
   不一会村头高音喇叭里传来万书记高亢兴奋的声音,通知全体社员和红星小学的全体师生半个小时内到龙窝参加批斗大会。这个通知一连播了五次。
   那天我赶到时,已经围了很多人。挤到主席台前面,看见荀大先生勾着头,双手下垂。牛副书记和潘三正在调试麦克风。不一会万书记坐到麦克风前开始了他冗长激昂的讲话。大体讲了当前国内外形势,兴修龙窝电灌站的重要性及当前一股封建迷信的歪风等方面内容。最后高声的说道:
   “咱们共产党人不信邪,不信鬼,老荀头不是会捉鬼捉狐狸吗?现在就叫他捉一个来看看。”
   当然,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对这些不太感兴趣,都在等着荀二先生的抽鞭压轴戏。不过又有点担心今天怕临时取消这个节目,所以一到跟前就寻找荀二先生,好在他一直站在主席台下没有走开。
   熬了近两个小时,太阳都到了头顶,万书记终于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报告。接着牛副书记尖声宣布:“下面请荀二先生为大家三鞭打鬼!”人群又是一阵热烈的鼓掌。
   只见荀二先生一个箭步跃上主席台,从地上拿取一根长长的麻绳,挽起袖子,对着手掌啐了一口吐沫。他左手叉腰,右手从下面猛地一提鞭子,来个海底捞月。麻绳在天空飞出两条弧线,就像后来读中学时学到的正弦函数图线。鞭子在空中灵活的一抖,笔直的落下,像骤雨中的雨线,直直的向荀大先生身上扑去。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荀大先生的肩部青色的道袍马上撕下一道裂口。
   “好!再来一个!”人们兴奋了。
   荀二先生挪动了两步,站到了荀大先生的侧面。哗啦一声,荀大先生的胸口又是一条口子。人们又是鼓掌叫喊。
   第三鞭是站到大先生的正前方打的,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黑色的闪电从天而降。大先生的道袍从领口一直到下摆一分为二。
   人们还没来得及鼓掌,突然出现的神奇一幕,叫在场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一只火红的小狐狸从裂开的道袍里跳了出来,瞪着惊恐的眼睛,四下里张望。忽然一转身,刹地从人缝里窜向河边。等大家回过神,它早消失的无影无踪。
   万书记拿过话筒,好像又说了些什么,但现在记不清了。人们在一阵骚动以后,都默不作声,连窃窃私语都没有。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想必大多数人也是这样。二先生默默的收起手中的绳子,走到了主席台下面。
  
   五、碾场风波
   三天后复过山,这丧事就算办完了。荀二先生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那天在荀大先生家抄没来的小书箱。当迫不及待的打开盖子时,惊呆了,箱子里竟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他顿感头皮发麻,一道凉气掠过脊背。
   “莫非给人盗走了?”二先生抓着光脑袋,“不会的,我这间房间就一把钥匙,而且这铁皮柜子没有动过,那柜子里手枪和钞票也没被翻动的痕迹。”
   难道自己真的与宝物无缘,大先生说过灵物只给有缘之人看来是不虚的。他这样思忖到,顺手从办公桌拿几本《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语录》放进小木箱,然后匆匆的锁上文件柜。不过,这件事让他琢磨了好几天。
   那年夏天,大队部来了一个赤脚医生,名叫林晓丽,是位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林晓丽户口落在小王庄,人也住在小王庄碾场上的公房里。村卫生室和治保主任办公室紧邻,二先生经常和她照面。
   说真的,二先生不是一个好色的人,平时更是不和小妇女开玩笑,但林晓丽的出现,让他久封的心湖荡起了涟漪。林晓丽和刘红长得有几分神似。
   刘红是他高中的同学,后来一同参加造反派,又一同到县革委会工作,做宣传干事,还兼他的秘书。上次荀寡妇来看见的女秘书就是她。
   那次从郑家集公社开完会回来途中,在水杉大道的树林里,他看到了并亲手抚摸过刘红的奶子。要不是正好赶上刘红大姨妈来,那天就把她办了,其实当时要再坚持,刘红就会妥协的。当时说好,等大姨妈走了,她就把身子给他。
   可惜他没这个福气,从郑家集回来的第三天,就被军管会的战士用枪押到了看守所,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刘红了。后来一次在县里开会,听别的同学说,刘红嫁给了一个支左的部队首长。
   如今,林晓丽的到来,那走路的模样,说话的腔调,看人的眼神,尤其是那细细的腰肢,高耸的胸脯真和刘红真有些相像。
   一天早晨,他路过卫生室时,从半拉的窗帘子里看见林晓丽正在换衣服,那雪白的胸脯和刘红简直是是一样一样的。顿时他的血管在喷张,一股灼热的火苗从心底腾起。
   然而他是理智的,立即默默地背诵毛主席语录:“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洁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等等。
   从此之后,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火热的革命工作中。每次走过卫生室时,总是低头疾走,看到林医生也是面红耳赤低着头支支吾吾的走开。夜深人静时,偶尔想到了林医生的胸脯,马上给自己一个嘴巴。

中秋节的晚上,明月高悬,月华如水,田野里一派静谧。他从万书记家里出来,有点喝高了。本来打算回家的,可却神使鬼差走到了小王庄碾场上。犹豫了好一会,还是敲了林医生的窗户。
   “谁?有事吗?生病吗?”里面传来林医生的问话和穿衣服、开灯的声音。
   “我,荀二。”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门开了,灯光里的林晓丽一身雪白的睡衣,亭亭玉立,如一个仙女。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猛地上前紧紧抱住林晓丽。
   林晓丽一个反背,将他重重的摔在地上。用脚尖踩住他的胸脯,差不多是低吼道:“荀二先生,我敬重你,拿你当个人物,可你自己不自重,把自己当当成一个下三滥的货色。你信不信,我一点脚,就能踩断你几根肋巴骨。要是我爸爸知道了,不把你脑袋打开花!他蹦了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别说你一个小小的治保主任,他调一个团来不把你们红星大队踏平。还不滚?姑奶奶这里不管饭。”
   荀二先生酒早吓醒了,但人却懵了,不知道眼前的一切如何收场,听说让他走,一骨碌爬起来。
   刚走几步远,传来林医生的低吼声:“荀二先生,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要是外面有什么闲言碎语,我把你这个光头给折了。”说完,砰的关上了门。
   荀二先生心里那个羞呀,悔呀,踉踉跄跄跑到家,一头栽在床上。
   第二天上班时,心里虚得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林医生。正坐在办公桌前发呆,林医生轻盈的走进来了。
   “二先生早,把你的抹布借给我用一下。”
   她熟练的从脸盆架下方取走抹布,一会进来把抹布放回原处。
   “谢谢了。”
   “不用谢。”
   二先生看着她轻轻的带上门,有点纳闷,莫非昨夜是做梦?林医生咋像一点事也没发生?但不管是不是梦,下不为例。
  
   六、竹园遗恨
   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俗话又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多久,荀二先生调戏林医生的绯闻不胫而走。
   二先生自己也感到人们好像在背后议论什么,甚至是指指点点。在路上遇到了村民,尽管表面上还是毕恭毕敬,但隐隐约约觉得内骨子里有几份鄙视。
   这些都令荀二先生内心很不安,同时对林医生的愧疚又多了几分,有点担心林医生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会做出什么傻事。但林医生依旧那么笑盈盈的忙碌着。
   快过元旦了,大队部的事情很多。一天开完会,万书记单独留下了荀二先生。
   “二先生,逢年过节了,你要多吃苦了。”万书记摆弄着手中的大前门香烟。
   “应该的。”荀二先生感到气氛有点不对劲。
   万书记咳嗽了一声,说道:“最近形势很严峻呀!公粮基本上交完了,各队碾场上公房里都有一些存粮,要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呀!还有,林医生一个人住在小王庄碾场上,总觉得不放心。几次劝她到大队医务室来住,也不肯。最近外面又风传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说到这里,二先生低下了头。
   “上山下乡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人家放弃优越的大城市生活条件,到我们农村来,生活条件只能这样了,可要保证人家安全呀!不瞒你说,她父亲是我当新四军时的连长。所以我想请你多吃点苦,和潘三两个人从现在开始,悄悄地在暗处保护她,一直到春节。春节后就给她做个鉴定,让她回去。我也可以把这个烫手的山芋脱手了。”
   万书记苦笑了一下,继续说:“小王庄碾场上北面有一间装草木灰的小棚子,我已经安排王队长亲自收拾了,你和潘三就在那里落脚。晚上迟点去,早上起早走,不要让林医生知道。”
   “感谢万书记对我的信任,我保证完成任务。”荀二先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小棚子里虽然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草木灰气味,但铺上厚厚的稻草以后,睡在上面蛮暖和的。荀二先生和潘三轮流上下夜值班,朝南的一个小窗口正对着林医生的宿舍。
   林医生生活蛮有规律的,下午六点到家后关门,九点熄灯,早上六点开门,在碾场上打上一套拳脚,七点钟出门上班。
   就这样五六天下来了,也没发生什么异常,二先生觉得万书记过虑了。但潘三却很有耐心,总是一言不发,该他睡觉就呼呼大睡,该他值班总是目不转睛盯着外面。
   有一天还真有情况了。那天二先生轮到下半夜班,大约十点,他已经进入了梦乡,潘三推醒了他。
   两人凑到窗口,月光下只见一个人影在碾场上东张西望。那人影似乎有点眼熟,但又记不起是谁了。一会,那人走到一个草垛旁,钻了进去。莫非是一个流浪汉来过夜的?两人小声议论着。
   不一会,又来一个人,看模样是个女的。她径直走到了那草垛边,也钻了进去。
   潘三示意二先生穿上衣服,两人抄上家伙,压上子弹,潘三又从床头摸出一圈绳索。两人轻轻推开小屋门,蹑手蹑脚到了草垛边。大喝一声:“出来!”
   草丛里爬出来一男一女,男的是本生产队的王小狗,女的是本队的柳翠花。两人瑟瑟发抖,头上身上不时落下草棒。王小狗的裤子带还在急急忙忙的系着。
   “老实点,别动!”潘三把枪交给了荀二先生,自己上前将二人反剪着手捆上。然后接过二先生的枪,一道押到了大队部。
   到的时候,万书记正在办公室里抽烟。
   接着就是分开审讯。二先生审问王小狗,万书记和潘三审问柳翠花。
   王小狗和柳翠花是今年夏天好上的。那天柳翠花蹲在棉花地里撒尿,王小狗路过,一把把她抱住,按在地上。柳翠花并没有反抗,就势躺在地上。
   那是他们第一次,后来又在碾场上有过三次,今天是第五次,但还没做。
   就在第三次的那晚,他们看见荀二先生敲林医生的窗户,后来被林医生打在地上。事后,王小狗一再叮嘱柳翠花不能把这事传出去。但柳翠花还是没把握住,和隔壁的小玲讲了,于是外面就渐渐的传开了。
   万书记招呼荀二先生把王小狗带过来。一对男女跪在地上,一声不吭。万书记吸着烟,过了好一会问道:“你们是按偷人罪还是按偷窃罪处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这里也没外人,你们自己看,定下来后,写个东西交给二先生。批斗会是肯定的,小狗还要交点罚款。”
   “盗窃罪,盗窃罪。”王小狗磕头如鸡吃米,“请领导饶命,我情愿罚款。”
   “罚款二十块。”潘三插嘴道。
   “我家情况领导是知道的,老婆是个瘫子,娃又多,两块钱吧?”
   “嘿嘿。”万书记笑了:“你把我这里当成菜市场了?还讨起价来了?这样吧,我做个主,五块钱,别废话了。”
   王小狗又是一通磕头。
   口供是二先生做的:王小狗由于家里没柴烧,来偷生产队的稻草,顺便请柳翠花帮忙,并答应事成后给她两捆,被巡逻的大队干部二先生和潘三同志发现。特处以王小狗罚款五元,柳翠花口头警告。然后,王小狗柳翠花两人签字画押。
   天刚亮,万书记又用高音喇叭通知全大队男女老少到大队部外广场开会。会上,在说过王小狗柳翠花的罪状后,万书记重点表扬了荀二先生和潘三这半年来如何每天坚持到每个生产队碾场仓库巡逻检查的英勇事迹。
   那天,我是在睡眼朦胧中和大人一道参加批斗会的,最后的压轴戏自然是二先生的三鞭子。那次就一鞭子,就把王小狗的夹裤抽破,露出白花花的屁股,照例是满堂大笑和热烈的掌声。
   就在批斗会的那个夜里,柳翠花在竺家大竹园上吊自杀了。
   我们上学时,一群人围在那里。柳翠花躺在地上,穿戴整齐,脸上涂着白粉,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像在盯着什么人,舌头拖到了下巴,血红的。
   好在我胆子大,能仔细的欣赏,不像姐姐和几个女孩“妈呀”一声就跑开了。
  
   七、死里逃生
   春节以后,林医生就没来上班了,真是悄悄的来悄悄的走。接替她的是一位中年男医生,是省中医院下放来的一个右派,姓高,人称高右派。
   高右派在整理卫生室时发现一叠荀二先生的肖像素描,虽然稚嫩,但还是抓住了二先生的特点。
   “林医生还留下别的东西吗?”二先生一边看着自己的画像一边问高右派。
   “没有,连一张纸头一个棉球都没有。”高右派诚惶诚恐的回答。
   “嗯,你走吧。”二先生挥了挥手,起身把这些素描放进装有《毛选》的檀木箱里。
   那天下班后,他最后一个走,用一件破衣裳包着木箱带回了家。
   五一假日刚过,万书记笑嘻嘻地来到了二先生的办公室,递给他一张盖有县人武部大印的通知。
   “二先生,有贵人在助你呀!”万书记递上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这是县人武部参加市级军事训练的通知,你准备一下,后天就去。”
   “可我手头事情太多,叫潘三或别人去吧?”二先生接过烟点上了。
   “你傻呀你?参加完训练,十有八九要留在县上甚至市里工作,就是正式的国家干部,就穿上那正规的有帽徽领章的军装,不像你这身二吊子的。”
   万书记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道:“好好干,前途无量呀!我老了,今后红星大队还指望你多照应呢。”
   “万书记,离开你我还真不习惯呢,都不知道怎么工作了。”二先生咧嘴笑了。
   军事训练是省军区和市人武部联合举办的,来自全市的县人武部一共七个人。两个月集训结束后,基地来了一个态度和蔼又威风凛凛的老首长,逐一和每个学员面谈,他叫金政委。
   轮到荀二先生了,金政委翻弄着手里的一叠材料,好半晌才问道:“你认识刘红吗?”
   刘红!荀二先生心头一颤,这个名字曾经多少次在他心里徘徊。他回答道:“认识,是我中学的同学。”说完低下了头。
   “不止是同学吧?还是县革委会的战友吧?”老军人声音低而严肃。
   “是的。”
   “好吧,你出去吧,叫下一位进来。”他向二先生挥了挥手。
   二先生向金政委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军训回来后,潘三通知他在家待命,这几天不要来上班,但也别出门。
   原来他人还没回来,县上一个电话打到公社,把公社张书记狠狠地训了一顿。
   大意是,这个“五一六分子”有着严重的政治问题,说不定还有人命案件。你们一直在用这个人,说明基层革命政权存在着严重问题。这次竟然推荐到省军区的军训中,要是出了问题,那可是天大的问题。如果不是省军区林部长说慎重处理,当时就把他铐走了。
   张书记又用这番话原原本本骂了一通万书记。
   休息两三天后,荀二先生感觉气氛不对劲。潘三在他的一再追问下,终于把县上骂张书记,张书记骂万书记的话透露出来了,尽管是吞吞吐吐。
   荀二先生知道大祸临头了,真的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是不报时候没到。他隐隐觉得这件事与刘红有关。
   就在荀二先生在家休息期间,中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全国人民祝永远健康的林副统帅叛国出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
   大约人们忙着批斗林彪反革命集团去了,倒把他忘记了。他也自在,在家看看《毛选》或别的书。没事时还把林医生为他画的素描好好的欣赏了一番,甚至一度动了学习绘画的念头。
   一天下午,万书记和潘三兴冲冲的跑来。说公社来通知,二先生是勇于与林彪反革命集团作斗争的英雄,不但要官复原职,弄不好还要到县里、市里工作。
   这电话是公社张书记亲自打给万书记的。原来打击报复二先生的那个金政委是林立果“五七一工程”(联合舰队)核心成员的一个爪牙的得力干将,目前已经被捕归案。
   好多年后,荀二先生听林医生说,那金政委就是刘红的丈夫,被捕后没多久就死在了狱中。他是偷看刘红的日记知道荀二先生的大名的。刘红后来又嫁给一个年龄更大的男人,是个离休干部,参加过长征。但婚后不久离休干部就去世了。改革开放后,刘红随女儿在南方一个很出名的城市生活。这是后话。
   公社几次三番来电话叫二先生到县上作报告,揭发金政委的罪行。二先生说自己真的不知道金政委的情况,再说自己身体不好,在征求万书记的意见后,推辞了。
  
   八、喜结连理
   庄上传言荀大先生病重了。荀二先生几次想去看他,但一来碍于自己是大队革命干部,大先生是搞封建迷信的坏分子;二来他怕大先生提及那个檀木箱子,终于没去成。
   一个早上,他刚准备上班,荀大先生的小孙子大勇来了,说爷爷想见他。
   他跟着大勇到了他家。大先生坐在院里的大槐树下的藤椅上,态度安详,叫他在傍边一个杌凳坐下,叫家人到屋里去。
   “大伯身体还好吧?一直想来问候,只是穷忙,脱不了身。”二先生满脸堆笑说。
   “生死有命,非人力可为。今天请你来,有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中听不中听,也别在意。”

“大伯请指教。”
   “凡事有阳有阴,有盛有衰。如果今后生活不如意,可以去捞鱼摸虾,甚至可以偷鸡摸狗,但切记不能捉狐捉鬼,否则有性命之忧。出了事,别怨我言之不预。”
   “是,谨记在心。那我告辞了。”二先生心里老大不高兴,大清早的触了这个霉头,但碍于大先生的威望也不好发作。
   二先生起身要走。
   “慢。”
   荀二先生心里一怔,莫非老爷子要要回那些书。在路上他就想好了,如果提到那些书,就说当封资修的东西烧了。
   “大伯还有什么吩咐?”
   “你那套华山神鞭是谁教你的?”
   “华山神鞭?什么华山神鞭呀?”二先生一脸茫然,摸着头上的疤痕问道。
   “就是你每次批斗会上的那三鞭子。”
   “哦,那个呀,是万书记教的。他说叫革命鞭。”
   “高人呀!”荀大先生扬了扬手,示意他回去。
   没吃中饭,荀大先生家传来哭声,大先生在藤椅上坐化了。
   继批林批孔之后,文革中又有两件大事,一是反击右倾翻案风,一是毛主席逝世。反击右倾翻案风时,我有幸又一次参加荀二先生主持的对右派分子的批斗会;毛主席逝世那年,荀二先生结婚了。
   反击右倾翻案风那年,我读小学三年级,一天学校黑板通知,下午去大队礼堂参加批判右派大会。大队礼堂平时用来放电影,是林医生父亲派人来修建的,高高大大八九间,很是巍峨宏伟。这也是我们大队在别人面前炫耀的资本。
   听说开批斗会了,一个个兴奋不已,以为又可以看到二先生的那三鞭子了。但那天没打,一直到万书记确实宣布会议结束了,人们还是不动身。最后万书记有点发火了,重复了几遍散会,人们才悻悻离开。
   不过那天也有个新玩意,后来小朋友做游戏时常常会模仿,那就是给右派分子戴纸手铐。
   所谓纸手铐,就是把半张报纸挖两个拳头大的空洞,叫右派分子把双手伸进去,会议没结束前,这手铐不能弄坏。
   前几年高右派来村上免费为农民做白内障手术时,还有人笑谈到这个纸手铐呢。高右派骂道:“这个荀二先生不得好死,什么刁钻做什么。这纸手铐比真手铐还难受,总担心弄破了。”
   毛主席逝世的情景,想必现在上了年纪的人还能想起来那份悲痛,那份哀伤。那天下午,大队的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的播放《国际歌》和哀乐,接着就是那低沉悲哀的讣告。
   没想到在这低转回还的哀乐声里,荀二先生迎娶了自己的新娘;更没想到的是,这新娘子竟然是四类分子的狗崽子马小兰。
   马小兰的祖籍不在我们村,是北山区人。她爷爷在这里买了一块田,在用水施肥等方面老受本地人的气。有一年麦子熟了,竟然夜里被人割走了。
   一天,村上来了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军官服,腰上左边东洋刀,右边盒子炮的高个子男人。他骑着马先在村里绕一圈,然后就到马家那块田里插上一块牌子,上写道“谁割我的麦,我割谁的头。”当天夜里,就有人把打好的麦粒送到田里。
   这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就是马小兰的父亲,叫马志成。无巧不巧的是,这块地分家时,抓阄子分给了马志成,他带着妻儿老小就住进了我们村。
   住下后,人们才知道,马志成根本就不是什么军官,那套行头是他一块大洋从一个国民党军官那里租来的。但解放后,村里人一口咬定他就是国民党军官,原先打算要镇压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弄个四类分子,应该是从轻发落了。
   但四类分子的帽子还是把他一家害苦了。到吃食堂那年,他老婆、大儿子先后上吊死了,他也于第二年因“营养匮乏综合症”病死了。临死时,他含泪把马小兰和一包玉米粉交给了二儿子马二蛋。那一年,马二蛋十岁,马小兰三岁。
   马家兄妹为什么能够活下来,一直是我很感兴趣的问题,在没有写这篇传记前,我就关注过这件事。通过对村上好多人的走访,以及马二蛋吞吞吐吐的解释,答案是万书记的老婆万大娘时不时接济的。
   这也是为什么文革后期,大队里建了一个砖瓦厂,那么多人想去而进不去,马二蛋却被安排去摔砖坯。
   但做工归做工,马二蛋还是进了荀二先生的黑名单,因此也会轮流被拖去批斗,屁股蛋也会在二先生的皮鞭下露出来。
   毛主席逝世那几天,二先生忙得不可开交,既要布置灵堂,又要四处走走,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
   一天晚上很迟了,到家时身上的衣服都让露水润湿了。快到院门时,看见路边站着一个人,是个女的,瘦瘦长长的个头。
   “谁?”他上前一看是马小兰,“马小兰,这深更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
   “二先生,我求你了。”马小兰带着哭腔说:“我哥要死了。”
   “是不是生病了?那还不赶紧送医院?”二先生紧声问道。
   “不是生病,公社这几天要批斗他,说是要往死里打,打死了还挂在街上示众。”马小兰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
   “瞎说!”二先生赶紧上前捂住她的嘴,撞开院门,把她拖了进来,又出门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真的,我不骗你。毛主席逝世了,每个公社要开万人大会,都要打死一个人,要打打坏分子的嚣张气焰。可怎么就偏偏选中我哥呢?”
   马小兰的话或许有点夸张,但那开万人批斗大会是真的。开批斗会自然要批斗人,可这样的人一般是罪大恶极的,也轮不到马二蛋呀。
   “你先回去,不要和别人说这件事,我这就去找万书记汇报。”看着马小兰出了院门,他又追了出去,叮嘱道:“最近非常时期,说话做事要小心些,多在家,少出门。”
   送走了马小兰,他就去找万书记。万大娘说万书记还没回来,他又到了大队部。灵堂里亮着灯,几个人倚在墙边打瞌睡,万书记一个人坐在一角闷头抽烟。
   “万书记,我有重要情况要汇报。”他走到了万书记身边,尽管声音压得很低,还是把旁边的几个人惊醒了。
   “出去走走吧。”万书记站起身,和荀二先生一道沿着公路向前走。
   “万书记,刚才四类分子狗崽子马小兰到我家,反映一个重要情况。说这几天公社要开万人大会,要批斗马二蛋,还说要被打死。这不是造谣吗?毛主席老人家刚去世,一小撮坏分子就蠢蠢欲动,你看是不是把她抓起来?”他小声又清晰的汇报道。
   “我知道,正为这件事愁着呢。”万书记递了一支烟给二先生,自己又点上一支,说道:“上午你出去了,忙了,公社来电话说开治保主任会议,潘三也不在,我就叫牛书记帮你代开。回来后他说,公社万人大会几天后就开,选中了马二蛋,说是公社指名定下的。”
   万书记猛地抽一口烟,接着说:“这种会批斗,死多活少,不当场毙了就是恩典了。话说回来,与其在街上折磨而死还不如一枪崩了呢。这个马志成做的什么孽呀!弄了一套假军官服,害死了老婆儿子,自己也死了,今天马二蛋恐怕也保不住。你说,这马二蛋一死,马小兰还有命吗?”
   “万书记,你是菩萨心肠,虽然阶级斗争不可不抓,但也不能让马家就此断子绝孙呀!那今后咱们大队批斗会不是少了一个名额吗?”荀二先生看出了万书记的心思,赶紧说道。
   “二先生呀,现在救马家一门只有你了。”
   “我?”二先生很惊讶。
   “恩。你娶了马小兰。”万书记说得很平静,但对荀二先生来说,无异于平地一声雷。
   “什么?万书记,你说叫我娶马小兰那个狗崽子?”
   “不管什么崽子,救人要紧。只是委屈你了,这样会毁了你前程的。”
   “万书记,我还是不明白,即使我娶了马小兰,那马二蛋该批斗还是要批斗。”二先生瞪着眼睛看着万书记。
   “不会的,只要你娶了马小兰,公社就不会再批斗马二蛋了。就是不看马小兰面子,也要看你面子;就是不看你面子,也要看林医生面子。”
   “林医生?这事怎么又把林医生搀和进来了?”二先生这次是彻底糊涂了。
   “你参加市人武部训练是林医生父亲打招呼的,这个刘书记知道。要不是金政委那个反革命分子,说不定你早就去城里工作了。金政委当时催着要治你的罪,是刘书记拖延的,刘书记在等林部长的话。”
   万书记接过二先生的香烟,继续说:“我看除了这着棋,还真是一盘死局。好在马小兰人还算标致,老天爷并不亏待你。”
   说到马小兰标致,这倒是真的。虽然她不如刘红、林医生她们洋气、大方,但在整个村子超过她的不多,而且还多几分温柔和贤惠。
   “万书记,这招行嘛?”
   “行,肯定行!你回去就准备。明天晚上,哈哈,已经是今天晚上了,就进洞房。晚上我和牛书记、潘三到你家喝喜酒,别的就别请了。哦,马二蛋肯定要到场的。”
   “万书记……”
   “白白的拣个大媳妇,也不知道谢我。哦,还有一点注意,明天叫马二蛋多陪牛书记喝酒。告诉你一句烂在肚里的话,当年偷割马志成家麦子的就是牛书记爷爷,老牛头。这次保不齐是牛书记下的套。”
   “哦……”
   荀二先生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娶了马小兰。
   不过那次万人大会还是准时召开的,批斗的人换成一个偷生产队粮食的地主婆子。
   那地主婆子男人死的早,一个人带着三个儿子实在过不下去,就偷了生产队的稻瘪子,就是扬稻子下风落下的下脚料。
   批斗的那天,人山人海。地主婆子肩膀上挂着一双破鞋,绑在木头上,两个大汉一边一个抽了几十鞭子,两只血呼呼的奶子都漏了出来,开完大会又在街上示众一天一夜。不过她并没有被折磨而死,回家没几天就下地干活了。
   现在这个地主婆子跟着做律师的儿子在上海享清福了。有时我想,这女人的忍耐力就是比男人强。如果再搞一次文革,建议多批斗女人少用男人。
  
   九、马到成功
   粉碎“四人帮”以后不久,万书记向公社递交了辞呈,一个月后顺利批准了。春节后,荀二先生也离开了大队部,回到了家里。他被定性为“三种人”,自然没有万书记那样又戴大红花又开会喝酒,还有一千元的退休费。不过也没有受什么罪,没有开批斗会,估计除了他没有人会抽那三鞭子。
   荀二先生回家后,遇到了生计问题。马小兰一个人挺着大肚子下田挣不了多少工分,二先生却不下地,他说不会干农活。别看他在大队部混了十年,可没攒下积蓄。要不是马二蛋时不时送点吃的,这日子还真的没发过。后来,马二蛋和砖瓦厂旁边的一个寡妇好上了,这接济渐渐少了。
   马小兰分娩的时候,是万大娘来接生的。临走塞给马小兰十块钱,说是给孩子的喜钱。这才让马小兰做了一个月子。
   对于二先生十年以后依旧不肯下地干农活,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那些上山下乡的城里娃,还有下放来的大教授大右派,尽管农活做得不地道,但还是会学着做的。
   荀二先生回家后就在家带带孩子,烧烧饭,看看书,简直成了一个家庭妇男。对此,马小兰并不在意,相反还把一些好吃的尽量给二先生和儿子小文元吃。
   大约在小文元周岁前后,荀二先生做起了神汉,并且这一做就是二十多年,一直到他去世为止,虽然其中也断断续续暂停营业过几年。
   自从荀大先生过世以后,家乡一带不时有人撞上邪,惹上了脏东西,但始终没这方面的医生,有的拖拖就拖死了。
   二先生离开大队部后,人们传说他得到了大先生的一箱子真经,于是有人来找他,请他去看病。他一来真不懂,二来有荀大先生的临终告诫,一直不敢染指这个事业。但是二先生最终还是走上了这条道路。
   文元能光屁股扶墙走路的那个夏天,一个早晨,小王庄的田老太带着几包茶食,哀求荀二先生给她儿媳妇看鬼病。他照例的推辞,田老太看他态度坚决,只好告辞。
   就在马小兰准备把那几样礼退给她的的时候,发现其中的一包桃酥已经给小文元吃得差不多了。于是带着哭腔说:“你这个饿死鬼!”小文元“哇”的哭了起来,马小兰自己也哭起来了。
   田老太一下跪在马小兰面前,说:“你别打孩子,这是我家小英子命不该绝,就叫二先生去看看吧。”
   在我们农村,收了别人的礼,就得拼着命也要把人家事情办好,不像官场上,只收礼不办事的现象太多了。
   二先生扶起了田老太,叹口气:“这是命呀!这样吧,你先回去。我晚上去试试看,看好看不好也别怪我。天黑以后,别叫外人到你家。”
   田老太如得了圣旨,满怀希望的回家了。
   田老太一走,荀二先生就忙碌起来了。用桃树削了一柄剑,又拿出几张手纸,用红笔画上几道神咒符……这些都是他小时候从荀大先生看到的。找出快两年没用的黄军装和牛皮带,对着镜子看了好几遍。
   临走时,马小兰又把扁担上的一副麻绳解下给他,叮嘱道:“看架势不对,保命要紧,就你那三鞭子,别说鬼了,就是人也怕三分。”

二先生抱住妻子的头,小声说:“万一我回不来,文元全指望你了,我家可是好几代单传了。”
   田老太家的门虚掩着,二先生推门进去后,田氏父子在两边等候着,然后神情紧张的把二先生引进了堂屋。
   一杯茶没吃完,二先生高声说道:“英子媳妇呢?好久没见了,今天不在家?”
   里屋传来田老太的声音:“哦,是二先生呀!我这就搀英子出来。”又听到她低低的对英子说:“英子,是二先生。”
   英子在婆婆搀扶下,扭扭捏捏的下了床,出来了。刚出房门口,一抬头,突然大惊失色,脸上汗珠黄豆般落下,扑通跪倒在地,体似筛糠,磕头如捣蒜,尖声叫到:“荀二先生饶命,小荣这就走,再不敢烦扰二先生了。”
   说完,一只火红的狐狸从英子襟下跃出,逃向门外。
   等众人回过神来,英子像做梦醒了一样,从地上站起来,莫名其妙的看着大伙,打了一个哈欠:“什么时候了?我这一觉睡了快一天了吧?哦,二先生是什么时候来的?”
   婆婆扶着她起来,在耳边说:“二先生路过,顺便坐坐。”然后和英子男人一道把她搀到了屋里。
   那晚二先生在田家喝的酩酊大醉,是田家父子送回来的。在路上几次嚷着要解下腰间的麻绳,说要抽几鞭子,可始终没摸到。临走时,田老汉掏出十块钱说给文元买东西吃,不管马小兰怎么推辞都不行,最后丢在桌上拔腿就跑。
   什么叫马到成功?这就是。从此,来找二先生出诊的人越来越多,荀二先生的生计问题这时已经不是问题了。
   一次晚饭后,马小兰问丈夫:“这鬼到底是什么样子?”
   “天机不可泄露,下次别问了。”二先生故作神秘的回答。
   其实鬼到底是什么样子,他自己也不知道。每次只要和病人一见面,就会看到一只狐狸慌慌张张的从那人身上或家里什么地方逃走。
   不过在田家那次狐狸说“小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一直闹不明白。后来问过田老太,她说她儿媳妇就叫英子,从来没有“小荣”这个名字。他总想揭开这谜底。
   几年以后的一次出诊,他还真解开了这个谜底。不过一解开,倒让他心里反而不踏实了,有点后怕,也下了洗手不干的决心。
  
   十、谜底揭晓
   钱庄的钱德利女儿回娘家,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晚上到后院上个厕所,回来后就哈欠连天,胡说八道了。八成是遇到脏东西了,于是钱德利老夫妇两来请荀二先生。
   二先生叫他们先回去,他跟后就到。这次留个心眼,叫钱德利回家后,立即在前后门窗上蒙上渔网。
   二先生到的时候,钱家女儿正在屋里大吵大嚷,说不把渔网拿走,她就拼个鱼死网破。
   二先生坐定后,钱姑娘两眼直直的望着他,直着声音道:“看来二先生这次是来者不善,要置我于死地了?”
   “不是,”二先生摸出一支烟,点上,不紧不慢说:“我留你就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说出来,你就可以回府。”
   “谁?”
   “小荣。”
   “她是我姑妈。”
   “荣字怎么写?什么荣?光荣的荣?”
   “绒花的绒,绞丝旁。”
   “她怎么会认识我的?你知道吗?
   “你不记得龙窝批斗荀大先生时那位仙狐吗?”
   “嗯,我知道了。代我向她问好。你走吧。”说完,二先生起身打开后门,解下门头上的渔网。
   “跐溜”一声,一只小狐狸消失在后院的夜色里。
   自那以后,二先生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降狐的本领,只是因为小绒那次受了惊吓,害怕他而已,于是仙界就流传着他二先生的大名。但这样的虚名能顶几天呢?
   二先生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人,这点咸淡还是能吃出来的,于是决定另谋职业。
   好在那时政策已经好起来了,土地承包到户,田里的活有小兰照应,忙时再请马二蛋夫妇来帮个手。他想到镇上去开个小店,哪怕是摆个小摊也行。
   但这世上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时候太多了,望着来求他的人一个个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回绝,于是从商的宏愿只好搁置一边。
   就这样等到文元都结婚生子了,武元也读大学了,武元是他的二儿子,荀二先生还是在神汉的岗位上干着。
   不过他时常觉得有一双眼睛在不远处盯着他,叫他常常不安。佛曰:“风不动,云不动,是心在动。”尤其对他这样从事玄学大业的人讲究的就是一个定字,只有心定才会百毒不侵,相反心怀杂念,那就是大忌了。
  
   十一、黔驴技穷
   职业上的危机终于来了。那是小孙子杰杰刚会叫爷爷的那个春天,一天下午三道桥村的柏经理,一个开预制厂的小老板拎着两瓶好酒两条好烟,还有一个红包,来请他。说他们厂的周会计像得了鬼病,请他去看看。
   他这几天老觉得眼皮跳,便推脱说如今老了,体力精力都跟不上,火焰也低了,怕是降不住。
   柏老板哀求道:“我的帐全在她手上,现在好不容易接了一个大单子,等着钱进货哩。可银行印鉴都找不到,取不了钱,要是耽误了交货,就那罚款都是好几万。”
   一个大男人说着话都要掉眼泪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荀二先生还是跟着柏老板去了,但是暗暗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了。
   周会计家在村子最西头,一个大院子,三层楼房。
   刚进院子,忽然一条女人花短裤不偏不斜正落在荀二先生的头上,把他羞得满脸通红,额上的伤疤暴起。柏厂长赶紧拿下来,晾在绳子上。
   在客厅里落座,周会计老公胡先生为他递上一杯茶。他端起来刚准备喝,一只小壁虎恰恰从天花板上落下掉在杯子里,溅得到处是水,小壁虎一转眼又不见了。
   窗外响起了女人吃吃的笑声。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这时楼梯传来“喀嚓”“喀嚓”“喀嚓”的脚步声,虽然是大白天,但依旧有点令人毛骨悚然。
   “吱”的一声,大门被推开。周会计扭着身子,一脸坏笑,一屁股坐在荀二先生对面的藤椅上。
   “荀二先生来了,也不通知我一声,也好准备晚饭呀!今天姑奶奶我还真想陪大名鼎鼎的荀二先生喝上几杯。”周会计笑的更坏了,撅着嘴,摆弄着手指。
   “周会计一向可好?”荀二先生发话了。
   “什么周会计王会计,姑奶奶我叫小青。”
   “不知道小青姑娘可认识小绒?”
   “哼!哼!哼!”周会计冷笑了三声:“别拿我妈吓唬我,再说她已经把这头把交椅禅让给我了,这方圆百儿八十里的就是我说了算。”
   荀二先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接下文。这可是他从业以来从没遇到的,头上沁出了汗珠。场面有点尴尬。
   不一会,还是周会计发话道:“荀二先生,看在我妈份上,今天放你一马,这胡府我马上就走。但是,从此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你要是坏了我的好事,别怪我不客气。三十年了,我妈看着大先生的尊面,给足了你的面子,别不知足。”
   “哈哈,那就请小青姑娘早回仙府,让周会计快点上班,厂里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哩。”二先生讪讪答道。
   “好呀!我这就走。”周会计打了一个哈欠:“你也早点回去,黑了路不好走。”
   说完又是扭着屁股,“喀嚓”“喀嚓”上楼了。
   胡先生跟着周会计后面也上楼了。一会儿下来说:“躺下了,喊肚子饿,要吃东西。”
   窗外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由近而远,像风飘过一样,听来有点叫人胆寒。
   柏厂长、胡先生留荀二先生吃晚饭,他坚决没肯,匆匆的回到家。
   马小兰听说了这次遭遇,从此再也不让二先生出诊了,任凭来人怎么哀求都不行。
   好在文元武元两个人搞得还不错。文元和媳妇两开了一个汽车修理厂,生意红红火火的。武元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县级机关,女朋友是县中学教师,正在张罗着买房结婚呢。
   二先生在家看看书,逗逗小杰,也真是含饴弄孙他,享受天伦之乐。后来小杰上幼儿园,他就骑着车接送。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那么荀二先生的晚年也算美满幸福。不过天有不测风云,接着下来的一番遭遇,又让荀二先生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波折,并最终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十二、人狐情深
   马二蛋孙子过百岁,荀二先生和马小兰一道去喝酒。下午,马小兰要去幼儿园接小杰,先走了。二先生坐的是最后一趟席,离开马家时,月牙已经升起来了。他喝得有点高。
   快到龙窝电灌站时,月色下一个中年妇女叫住了他:“荀二先生停下,和你说句话。”
   他看见路边站着一个穿着一袭红色连衣裙的女人,仔细看,有几分姿色,几分媚态。
   “你是?”他不认识这个人。
   “我是小绒。”
   小绒声音不大,但立马把二先生的酒惊醒了,汗毛倒竖。揉揉眼睛,愣愣的看她。
   小绒示意他在坡下石梯上坐下,接着捱着他也坐了下来。
   “林医生最近要回来,你最好回避一下,见面对你不利。”小绒说道。
   “为什么?”
   “有些话还是不说破为好,你留意就行。”小绒低下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荀二先生不便马上起身,又找不到合适话题,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小青真是你闺女?”
   “是呀,那丫头太讨厌。那次从周会计家回来给我狠狠的骂了一顿。在这里向你赔罪了。不过儿大不由娘,现在我拿她也没办法。”停了一会,又说道:“小青是我从老鹰窝抱来的,她妈妈被一只野狗咬死了。”
   “哈哈,我也是学艺不精,怨不得别人。”二先生忽然想起来了,问道:“小绒,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个花架子?”
   小绒用手摆弄着裙角,又把发梢拢到胸前,老半天才说:“知道。”顿了顿又说:“不过连荀大先生都怕你,我还真有点怕。你那三鞭子是真功夫。后来怕你吃亏,我专门打了招呼,凡是遇到荀二先生的,都得绕道走。”
   “真的谢谢你了!”二先生觉得自己眼眶有点热。
   小绒磨蹭了一会,又说道:“马小兰是有福气的,当年你为了救她兄妹,还真的豁出去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有这样一个男人也值了。”
   二先生小心翼翼的问道:“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可不是四类分子狗崽子,才没有人来救我呢。”
   忽然,荀二先生感到小绒碰他一下手臂,示意他别吱声。
   果然,上面的路上有人走过,和荀二先生打招呼。二先生含糊的答应了一下,彼此都没听清对方说什么。
   那人走后,二先生笑道:“我可没什么绯闻呀,保不齐明天就有人说我和一个美人在龙窝幽会。”
   “哼哼,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小王庄碾场上被人打怕了?”小绒不无嘲讽,接着又说道:“别怕,没事的,他看不到我。”
   提到林医生教训他,害羞归害羞,但二先生更多是害怕前面提的那句话,赶紧问道:“林医生回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真的天机不可泄露,看你造化了。”小绒叹了一口气。
   “我还能见到你吗?”二先生觉得小绒要离开。
   “看缘分吧。”小绒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说道:“我说的够多了,先走了。马小兰已经来找你了。”一转身没了身影。
   远处马小兰打着手电筒来了。看到二先生从坡子上来,埋怨道:“每次都这样,喝得醉醺醺的。刚才老九说你一个坐在石梯上,咕咕唧唧不知道说什么胡话。”搀着他回去了。
  
   十三、旧情难温
   万书记病倒了,一日重似一日,就是不肯到医院,村卫生所来人挂水,也是半理不睬的。
   荀二先生和马小兰夫妻两看过几趟。一次乘万大娘和小兰在外间抹眼泪的档儿,二先生问万书记:“万大娘当年接济小兰兄妹是你安排的吧?小兰说,要不是你们,她早饿死了。”
   万书记咧了咧嘴:“还是你救了他们,你不娶她,马二蛋早被打死了。不过你也划算,小兰可是百里挑一的,还为你生了两个大头儿子。”
   “算了,我没说你嫁祸于人就抬举你了。哦,还有一件事,你教我的三鞭子叫华山神鞭吧?”
   “谁说的?荀大先生?”
   “嗯。”
   “高人呀!”
   一天庄上人说,林医生还有她父亲来看万书记了。二先生想过去看看,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去。下午一个人在家,总是心神不定。
   一会,有人敲门。二先生打开院子大门,门口站着一位头发花白,气质优雅,带着宽边小眼镜的女人。
   “二先生,还认出我了吗?”来人问道。
   “林晓丽!林医生!”二先生叫了起来:“快进屋,来坐。”
   “哇,大财主了!那三件小五架都成了宫殿了!”
   “哪里,这在农村都落后了。”
   “小兰呢?”林医生里外打量着。
   “上午到马二蛋家还没回来呢。”

坐下后,二先生倒了茶,胸中似有千言万语,但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问道:“听说你做大官了,都当了总院院长了?”
   “还不是打杂,跑前跑后的,就一个打工仔呗。现在好了,退了,可以享享清福了。”
   二先生忽然想起素描稿。像小孩一样快步跑到楼上,取来给林医生看,兴奋的说:“是你画的,那上面人是我吗?”
   “不是你还有谁?别人也长不了这么漂亮的疤呀!”
   一句话把荀二先生羞得涨红了脸,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哈哈,没想到这么多年还保存得这样好,可惜画得不像样子,也难为你这么多年小心翼翼的保管。”林医生有哈哈大笑起来,说:“那晚没把你摔坏吧?”
   这下更让荀二先生下不了台,他怎么也想不到这话会从林晓丽嘴里亲自说出来,脸都要变紫了。
   林院长站起身,对着二先生的胸脯重重的捶了两拳:“你真会找死!我这辈子还没有人敢对我动手动脚的,也就是你。哈哈,那天是酒壮英雄胆吧?”
   “那疤儿不揭好不好,真想让我钻到地下呀!”二先生赶紧转移话题,问林院长父亲的身体怎么样,又扯到上次去市里军事训练的事情。
   林院长叹了一口气:“金政委这个人肚量小呀,都猴年马月的事情了,还记在心里。刘红这辈子算是给他耽误了。”她又前前后后把刘红的事情说了一遍。
   后来话题落到了万书记的病情上,林医生摇摇头,眼圈有点红,说也就是这个把月的事。
   谈过万书记的病情,接着林医生说道:“我这次登门拜访,也不仅仅是重温旧情,有件正事求你。”
   “林院长真会开玩笑,有什么事能找我?你吩咐的,荀某万死不辞。”
   “没那么严重,别说什么死呀活的。小黄庄有个叫竺青霞的病人,得了一种怪病,到我们医院看了好几趟,也花了不少钱,但始终没看好。说来奇怪,进了医院一检查,啥毛病没有,一出院,又胡说八道。这样的病在正规医院是看不好的,只有用巫术试试看了。听说你这么多年在巫学上颇有造诣,是荀大先生的衣钵传人,搞得风生水起,所以只好请你了。乡里乡亲的,想必你也不会推辞吧?”
   “林医生,林院长,本不该抹你面子,可我这么多年早就洗手不干了。再说,本来也就是三脚猫的本领,滥竽充数吧。”
   “这就别谦让了,给我一个薄面。再不中,你去抽三鞭子,说不定能把她治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只好勉为其难了,没效果别笑话我呀。”
   林医生笑道:“那你现在是在笑话我呀?都老兄老妹的,谁还笑话谁呀?就这么定了。等你好消息。”
   为了等马小兰,林医生几次站起又坐下,频频看手表。终久等不住了,说:“算了,小兰在躲着我,我也不等她了。不过有件事你告诉她,有几次万大娘送的麦片是我给的,我可不想出了灯油钱站在黑处。”说完,哈哈笑着起身告辞。
   二先生执意要留她吃过饭再走。
   她摊开双手:“我何尝不想呢?只是老爷子身体不行,还有百十里路要赶呢。今天早晨是我到医院接他的,答应下午五点还人,现在都快五点了。”
   出了院门,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等她呢。林医生上车后,手伸出窗外,开出了老远,还在频频招手。
  
   十四、狐假虎威
   林医生离开后的第二天早晨,来了一对中年夫妇。自报家门,男的叫黄临水,女的叫林素云,小黄庄人。竺青霞是他们儿媳妇,刚过门还不到半年。
   大概两个月前,竺青霞在靠近老鹰窝的一块田里薅草。太阳快落山了,别人陆续走了。她看剩下不多了,就耐着性子一个人薅完再走。回到家时,天黑了。就在那个晚上,先是身上起热,然后打嗝,接着就是胡言乱语,说自己叫王小花,身上疼死了。
   从镇上医院到省城,看了好几家,也花了两三万,就是不见好,越来越严重,身上还有身孕,一家子人可急死了。
   二先生听完,叫他们先回家,看好病人。他就在这两天去。
   夫妇俩千恩万谢,请他一定早点去。
   下午,荀二先生和马小兰又到万书记家坐了一会。万书记靠在床头,一边打点滴,一边和他们低声说话。
   说过林医生之后,二先生向他打听王小花是谁。
   “王小花?老鹰窝?莫非就是当年被日本鬼子先奸后杀的那个王小花?当时她怀着身孕,被日本人破开肚子,将婴儿抛到空中,用刺刀接住。后来尸体就埋在老鹰窝。”
   回到家里,荀二先生拿出了初步方案。
   他仿照电影里的日本鬼子的样子,做了一套小鬼子军装,用柳树棍制了一支三八大盖。当把白铁皮做的刺刀装上时,他自己也笑了,这支三八大盖还真有模有样。
   穿上鬼子军装后,他对着镜子左右端详,还真有点像。可惜那军帽盖住了额头的伤疤,失去了原有的那份凶狠和威武。
   晚上带着道具,准备动身。临走时,马小兰从扁担上下了一副麻绳,叮嘱他要小心。
   快到小黄庄时,他换上行头,又点上仁丹胡子。端着三八大盖,踢开黄家大门。黄家夫妇还有他们儿子从屋里慌忙跑出来,一看是荀二先生,明白了怎么回事。
   荀二先生凶神恶煞一般直往屋里闯,看到床沿上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瘦弱的女子,咧开嘴大叫道:“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
   那女人尖叫着,捂着脸,发了疯往外跑。跑到堂屋门口时,被门槛绊倒了,重重的摔了一跤。
   就在她倒地的那一刻,黄家人分明看到了一个披散着头发,怀抱婴儿的红衣女人,从竺青霞的身上窜出,奔向院门外,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林素云和儿子赶紧扶起昏昏沉沉的竺青霞到了里屋。
   荀二先生端着刺刀在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又吆喝了一通。
   黄临水附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他好像没听见,端着枪出了院子门。
   到了很远的地方,他才卸下行头,撕掉仁丹胡子,踏上回家的路。
   真是宝刀不老,荀二先生重出江湖,不废一医一药就治好了竺青霞的病,使他重振了往日的名声。有关他送鬼的英雄业绩又一次在村上不胫而走。这次还有一个重要突破,就是打破了荀二先生长于驱狐短于送鬼的认识误区。
   黄家夫妇事后专门上门致谢,并告诉了林院长。
   林院长打来电话,表扬了二先生。并表示对巫文化有浓厚的研究兴趣,想从医学的角度来解读这类事情,打算尝试作为正规的医疗方法的一个补充,看是否能继西医、中医之后建立一门巫医。请二先生多多配合,两人有可能在今后合著一本巫医方面的书籍。
   可惜,“巫医工程”尚未启动,荀二先生就仙逝了。这不能不说是中华医学界一件憾事!
  
   十五、寿终正寝
   竺青霞家门一个嫂子,家就在竺家大竹园不远处。一天从竹园里砍一根竹子给儿子做钓鱼竿,之后便精神恍惚胡言乱语了。
   时不时要寻死觅活,常常深更半夜起床,对着镜子梳妆打扮,涂脂抹粉,然后就是找根绳子往竹园里跑,搞得全家二十四小时跟着她。家里别说绳子了,就是缝衣服的线也不敢留一根。
   这样的日子有半个月了。竺青霞回娘家时,竭力推荐了荀二先生。
   竺家人于是来请荀二先生,这次马小兰死活也不答应。后来没办法,这家人又找到了林院长。
   林院长当时正热心于创立巫医学呢,于是又打电话给二先生,前后打了四五次。并叫二先生详细记录治疗经过,做好医案,等两天有空她就过来。
   抹不过林医生的面子,马小兰只好同意了。二先生前后去了三趟,竺家媳妇的病渐渐痊愈了。
   事后,据竺家媳妇讲述,附在她身上的是个女鬼,她和荀二先生熟悉。两人先是争吵,后来竟然有说有笑,打情骂俏。有一次那女鬼还骑在荀二先生的肩膀上,摸着他额头的伤疤开玩笑。当时她伏在床上装睡觉,其实什么都听见都看见。这段叙述被林医生记录下来,带到省城去了。
   治好竺家媳妇鬼病没多久的一个星期天,二先生通知全家人都回来吃晚饭,县城的二儿子,准儿媳妇也回来了。
   那天一大早,他亲自去镇上买了好多菜,还帮小杰买了许多零食和玩具。马小兰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一家人喝酒说笑话,其乐融融。饭后,二先生说有点高了,到屋里睡觉去了。
   马小兰收拾好锅碗后,到里屋看二先生。拉开灯后,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叫声!
   一家人立即赶过去,只见二先生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身着黄军装,腰扎牛皮带,脚穿一双新皮鞋。全身早已冰凉僵硬。最可怕的是他一尺多长鲜红的舌头伸到外面,两个儿子怎么也塞不进嘴。
   荀二先生就这样十分诡异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就在荀二先生去世的当晚,万书记也驾鹤西去了,应该还在一个时辰里。
  
   结尾
   荀二先生不同寻常的去世场景自然在村里引起了人们的议论和猜测,并因此演绎出好多传说。
   最流行的版本是他被柳翠花带走了,做了一对鬼鸳鸯。但也有人不同意这个说法,说在龙窝的石梯上看到荀二先生和一个穿红衣服的漂亮女人并肩而坐,有说有笑。马小兰是倾向于第二种说法的,因为她上次到龙窝找二先生的时候,就隐约看到了那个红衣女子。
   当我把有关二先生的资料准备的差不多打算写这篇传记的时候,特地征求了荀武元的意见。
   他笑着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有人还记住他,记录他,阅读他,也算是幸事了,作为后人哪有不同意的?至于写的怎么样,是否与事实有出入,已不重要了。无论怎么写,文字上的人物和现实的人物总归是两回事。”
   就在那次谈话中,他还向我透露了一个细节。在整理二先生遗物时,发现大先生的那个檀木箱里并没有什么玄学方面的书籍,只有几本发黄的《毛选》和《毛主席语录》以及一叠他自己的素描像。另外就是一副崭新的条幅,是他字迹。内容是“没有霹雳手段,别显菩萨心肠”。
   后来,他们带着歉意把空木箱交给荀大先生后人时,大先生的孙子荀大勇说:“那些书没有丢,二先生抄走的本来就是一只空木箱。”
   “没有霹雳手段,别显菩萨心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2013830日完稿
  
  
  • 春暖花开
  • 发表于:2014/2/21 15:0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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